皆白的洋人老叟,一时如晴天霹雳,投海自尽,只留下半阙凤栖梧:
月映珠帘窗半掩,却怕人来,只听春风渐。锦帐纱衣随墨染,倦倚兰香何再念?
传说这半阙词,乃吴宥儿费煞心思,赋予那桂官人;岂料词未完,梦先碎,这半阙词亦成绝响。后来数十个春秋,多少文人雅士,争相补全下阕,以求对的天衣无缝,好借此一举成名。可惜字面上对的工整,但个中愁情痴恋,旁人却无从知晓;写的再是哀感顽艳,不过强说新愁罢了。
沉鱼自记事起,每年深秋时分,商船返航季节,师父都带他来一趟濠境,游玩一两个月;后来师父收养浮笙,亦带来同行。师父平日为人严厉,鲜有展颜;回到濠境家乡,远离乐坊琐事,才似个平凡女子。
他三人一路行,师父总会说些童年见闻。这板樟堂前事,便是师父所道,一路教他记忆犹新。小时只道是来玩乐,后来年长了些,才发觉师父神色有异,期待之余,总带几分迷茫。
一个月间,总有几日,师父会同他去码头,似在等人,却不停在一处,在码头不远处徘徊;每每穿过大街小巷,行过商行教堂,都在左顾右盼,似在寻觅什么。附近的店家见他俩年年过来,都熟络了,不时同师父闲话家常。
师父讲的一通佛郎机话,教那沉鱼一头雾水,倒是那浮笙听明了些,悄悄用白话告他:「师父好似问你这些年可有他音讯。」沉鱼不明就里,只道师父年年来寻他父母,而后将他送走,即刻闷闷不乐。倒是浮笙敢对师父道:「师父要将师兄送去佛郎机?那将我一并送去好了,省得师兄言语不通,受人欺负。」
寻亲之旅,年年如是,却每每不了了之。虽然寻不着父母,沉鱼却暗自庆幸,正所谓亲娘不及养娘大,要他离了师父,弃了浮笙,倒不如要他命罢。只是沉鱼十五岁时,不知何故,师父再不提来濠境之事,只告他父母早年已葬身怒海,遗落他在海边云云。直到师父过世,他再未踏足家乡一步。
此番落雁病重,沉鱼为救情郎,披星戴月,又回到濠境去。穿过香洲山路,四方城墙以内,自成一片天地;飞檐浓墨重彩,幽径鸟语花香,客商不论华夷,皆作洋人打扮。偶见富人出行,披挂一身珠翠,身后随着几个黑奴,手持朱盖遮阳,好不威风。
沉鱼旧地重游,却无心赏景,正要问那叶医师在何处,只听远远有人唤他「师兄」,沉鱼一转头,依稀见是个洋人,起先认不出来,等那人行近,才发现正是凯尔。只见他头戴黑毡帽,着件殷红短袄,素白裤子,束到长袜里头,意气风发,一扫当年颓态。
凯尔道:「那阵风将师兄吹了来?难怪近日总是落雨,原来是贵人出行哩!」沉鱼既心急,又疲累,无心同他讲笑,便道:「凯尔,我急着寻个姓叶的医师,你可知……」话间便觉一阵晕眩,凯尔一把扶住他道:「师兄,我就是叶医师。」
那三人来到凯尔住处,凯尔即安顿落雁去客房,同他施针;沉鱼一直相伴左右,即便累极,亦只伏在床头小憩。凯尔道他入睡,正要同他盖件外衣,沉鱼却惊醒了,见那落雁安然沉睡,已无痛苦神色,急问:「落雁如何了?」凯尔道:「师兄安心,咱家同他疏通经脉,如今他该舒坦许多,今晚再与他煎一服药。」
沉鱼起身作揖道:「凯尔,劳烦了。」不说话犹自可,一出声就难掩倦意。凯尔道:「举手之劳而已,师兄切莫同我客气。」安顿落雁就寝,凯尔见沉鱼眉头紧锁,沉重更胜从前,便邀沉鱼去阳台处叙旧。
此时天色已暗,凯尔家背山面海,清风扑面,好不舒坦。凯尔斟来两杯洋酒,一杯递与沈鱼,问道:「这些年月,师兄过的可好?」沉鱼捏着那杯儿,浅尝一口,觉其味古怪,又不好意思开口,只淡淡道:「甚好。」
说是如此,面容却难掩疲态。凯尔摇了摇杯中物,亦嘬一口,道:「师兄安心在此歇息,落雁咱家来治。」沉鱼问:「你不介意我俩落脚?」凯尔即道:「师兄言重!咱家怎会介意?」沉鱼道:「我原先打算送书与你,便不久留。不巧落雁犯病,才劳烦你医治。」凯尔奇道:「送什么书?」
沉鱼从怀里抽出封书,道:「叶兄过世了,留你此物。」凯尔登时一怔,险些跌了酒杯,颤巍巍的接过那书,眼泪便滴将落去,赶忙擦净那书,取出来,只见上书四行字,正是叶决笔迹:「萧家铸剑誉天下,叶氏妙手济黎民;聆风夏岭三方暖,听雨秋池六尺凛。」
凯尔心中悲痛,看得似懂非懂,只叹了一声,望着那书便道:「景岷终究逃不过此劫。其实请你去叶家之时,他已晓得大限将至,殊不知竟然……」话间便泣起来。沉鱼见凯尔只知叶决请他去叶府,却对之后所作所为一无所知,死者已矣,此时道破有何用处?说来一个「请」字,已抬举了那厮不少,也便不动声色,只说些客套的安抚话儿。
凯尔自觉失态,回屋去抹泪,又添了酒。见沉鱼独个儿站在窗台,晚风抚过他幅巾飘带,扬起披风下摆,更显别样孤寂,亦要为他添酒,沉鱼却婉拒了。凯尔道:「师兄多年来,定吃了不少苦头。不知那落雁长大了,可有生性些?」沉鱼叹道:「我再苦亦不及落雁,小小年纪,离乡别井,如今又为重病所累。说来都是咱家错,若不是我自私,将他留在身旁,或许他发病时,还有御……家中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