刻是否还未从梦中脱身,竟还用沈明丹的字来唤蔚锋:“不用邈光你来,我自己动手罢。”
从此,“卫王自刎于春野”,季霆这则名字成了一堆传奇、往事、旧史,许多片春光轮番枯荣,传奇成了云烟,往事成了黄土,旧史成了清风,再多的,便没了。
只是他坠下马的一瞬,却未听见那自始自终不出一声的蔚锋望着他眉弓上冷掉的血,喃喃般问了一句:“邈光是谁?”
“邈光是谁?”
蔚锋那句疑问直到三年后才有了答案。
后世不屑他,不止是他背叛卫国,还因了他背叛卫国后又背叛吴国,乃是个两易其主的叛臣。吴朝开朝后第三年,洪元三年,京城中一点前兆也无地生出场动乱,血味浓郁,史称沈氏之乱。
沈明丹乃灭卫功臣,又是具毫无意识的傀儡,萧氏便赏了他剑履上殿的褒奖。
沈氏之乱的那日天高云淡,春光刚露了些影,同南地的软语漫笑一般。南国的花含着苞,风煦、日暖,一片新的春意正扑面而来,本是个寻常的初春之景。殿上百官正议着事,谁料沈明丹会毫无防备地一个拔剑——众侍卫凡胎肉骨,哪里拦得住他?他提剑斩杀了一片拦他的侍卫,最后一剑没入他那位新君主的心口。一剑便夺命。
那日死在他剑下的得有几百人了,有吴王萧仪,亦有国师沈霖。整座王宫都在他的疯狂中惊惧、战栗、逃逸。沈明丹当真是个怪物,身重数剑也面色如常,可史官不敢记他身上种种怪象,也不敢记众侍卫最后竟擒不住他,叫个弑君叛臣逃了。他们记他在北宫门处被逼到末路,自尽而死——其实他弑君之后一点消息都没了,不见他投靠谁,也不见他扯旗子造反。他从此消隐在了天地间,和死了也差不了多少。
自然无人知他一路蹒跚着向北,想回那个早已散作吴朝一百一十八个州和五百零一个县的卫国。
他戴斗笠披蓑衣遮掩身份,一路上不知跑死了多少匹马,终于瞧见三年前萧氏葬了季霆的那个小镇。他趁夜色入城,花了一夜工夫将那副棺椁给挖出来——他忆起邈光是谁忆得太慢,一切都晚了。
其实真的有天意,无可奈何花落去,皆是万般不由人。
可他也和季霆一般,从不知什么天意。沈明丹寻来马车一辆,藏起那副棺椁,一路驾车至已凋败的上京城中。当年季霆兵败如山倒,不愿叛他的将士大多以死明志了,便如王舟。谁料吴军一路入了卫地,竟还有一整座上京城都不愿意叛。吴王一路上都守了同季霆的约,当真不伤沿途百姓分毫。唯有对着不愿归降的上京,他动了一回真刀实剑。于是曾有不夜天之号的上京城一夜间凋败、黯淡,至今人烟寥寥。
沈明丹驾车穿过卫宫,晨间轻轻漫起的椒兰香雾,梨园中终年不歇的踏歌、楚腰、霓裳,堆在库房中堆到生霉的天下贡品,犀角、象牙、沉香、倭漆、高丽席……皆是一个不剩。唯有春色从不管朝代迭换,几株宫墙柳飞絮依旧,同他初来卫国那日一般飘落到他肩上。
前尘往事一下铺展开了——那时他刚从炼傀儡的天牢中逃开,头一回通晓了人心,满脑子昏昏噩噩,一夜间忘了前尘,也不知后世,他便当真以为自己与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是一样的。二十多年前,他大约是稀里糊涂地逃到了卫国附近的一个小国,又稀里糊涂地被官吏相中,呈上去给国君当来年献给卫国的贡品。
后来,后来是季霆救了他,
往事从季霆拉弓救他,又一路渡到沈仙师死前的癫狂神情:“你怎么会挣脱伏妖咒?看来……看来那场赌约赢的是我,你当真是天下头号的神兵。”
然而唯一一个将他当“邈光”看的人,正躺在一副蒙了尘的旧木棺中。
他当蔚锋当了太久,七情六欲已剥蚀了大半。其实他是沈明丹还是蔚锋又何妨呢,他所有悲喜都已销尽,通通殉给了季霆。
他一路驱车,穿过卫宫,入了城外的卫国山陵,背着那具棺一步步走了进去。
“陛下,您从前总与臣说先王沉溺怪力乱神,荒废朝政。可臣有一回中看到了先王遗下来的那几本谈玄术的书,上头说亡者口含玉蝉便可像蝉那样羽化重生……”沈明丹躲过陵中关卡,寻了一藏得最深的空墓室,开了棺,动作极轻地往棺中遗骸口中放进一枚玉蝉,又将那木棺从木椁中搬下,小心地安置到一具空了的黄金椁中,这才轻声道,“臣等您醒过来好不好?”
“臣是个妖物,永生不死,六道难容。可以等您等很多年。”
他俯身到那具黄金椁上,一遍续遍地道:“您千万不要因为不愿原谅臣就不醒来……”
洪元三年,吴太祖驾崩,四境同悲。太宗即位,又是一片大好盛世。
只是那坊间,还稀稀落落地流着些不知真假的鬼古。
传闻、只是传闻。传闻多年前,有一伙摸金校尉想到那卫国山陵中干一番大事业,百余人去,却只有一人回。回来的那个自此疯疯癫癫,日日拉着路人说卫陵中机关重重,统共九九八十一道,道道妖异凶险,有命去无命回。那盗墓贼日日癫了般地在路边说着一座山中王陵,愈说便愈疯,说至最后一道关卡时竟抱头哭喊着求饶。
在他那段颠三倒四的追述中,众关卡中最末一道护着的便是末代卫王的棺椁,黄金的椁。守着那黄金椁的关卡既是陵中最末一道,自然便是最凶最险最毒的一道。<