桃花湾的名气其实不只出在二爷这一代,应该算是自古有名了。至于因何而名,如今只剩下一些似是而非的传闻。二爷说他的爷爷那一代人的说法是,桃花湾本来是乾隆爷六下江南时御定的巡游之地,一湾儿人高兴得了不得,欢天喜地张罗迎驾。爷儿们只晓收拾桃园准备酒肉,娘儿们只晓忙着搽脂抹粉儿穿戴打扮,偏偏没人想起还需打点宫中提前来踩点儿的大员,如此光耀祖宗流传后世的一档子大事,后来就毁于这件看似并非紧要的小事,终为桃花湾留下遗憾。
桃花湾先前本来是叫桃花园的,祖居的家族正好又是陶姓,这就让好事者很容易跟东晋陶渊明的桃花源拉扯到一起,动议干脆更名为桃花源。只是解放后老人家诗中有一句“桃花源里可耕田”,批评时人不讲阶级斗争,更名之事也就不了了之。再后来形势日紧,连谐音相同的桃花园的“园”字似乎也得有所避讳了,索性改成如今的三个字,桃花湾。
桃花湾虽然不一定就是桃花源,皇帝老儿到底也不曾巡游过,但是毕竟老祖宗传下来那么多老桃树,年年还开着花结着桃,桃园人家又摊陶姓这种巧合毕竟不多,无形中增加了知名度。
现今的桃花湾,其实也就一二十户人家,凑合一个生产队,男女老幼、牲畜家禽、公产私宅,挤巴在—个巴掌大的杠岭子上。队里的田亩本不宽绰,还要保留寨墙子外面那一圈儿勾连成片的老桃园,加上家家户户又都习惯在房前屋后旮旯巷道零星种上一些桃树,余下的耕地人均只在一亩上下。水田旱地各占一半,旱地的产量又低得可怜,桃花湾自然就穷。若不是修奶头山水库时迁来一家外来户,湾儿里穷得连一个地主富农都没有。土改划成分时,勉勉强强才给瞎眼睛幺爷家划上个中农。那时幺爷还小,二老都还在,就他家里多些田地,算是湾儿里上等的人家。
穷咋的,偷过谁抢过谁,比谁少根肋巴骨咋的?
这是二爷的话。队上陶姓以外旁姓不多,且与陶姓多有姻亲。二爷以自己在家族中的德望,掌管桃花湾这巴掌之地原本不需花费多大的心思,倒也很有几分自得。
或许因了桃花湾种种传说的缘故,湾儿里人自我感觉像是受着神灵特别的护佑似的,人人都有一种很自负的隐隐心结,感觉桃花湾横竖都比别地儿强,好像自己头上的这片天空总是罩着祥云,人人都在天堂边儿上。
二爷为人硬朗,处置事情公道得体,威望甚高,加上湾儿里人本来就老实厚道知足自得,—个桃花湾就让他拨弄得夜不闭户路不拾遗,谁还敢在二爷的地盘上好吃懒做使横逞强,耍弄些坑蒙拐骗偷鸡摸狗的勾当。一句话包总,桃花湾里没有孬人!
话虽这么说,乡下伢儿哪个没有干过瓜田李下摸桃打枣儿的勾当,真正没干过的恐怕不是发育不良就是脑瓜子犯苕。乡下人眼里,偷个生瓜梨枣什么的都不叫偷,顶多算是好吃、闲贱,有身份地位学问的人则叫少不更事。少不更事的事情自然算不上什么大过错,连高人雅人都在所难免,何况桃花湾一个乡下伢儿们。
桃花湾有的是桃,按理说吃桃总该不是问题,但是吃有吃的规矩,没有规矩成不了方圆。这些规矩虽然并没有写到纸上贴到墙上,但是人人都很认同,自觉遵守。对待外来人,只要跟桃花湾没有什么过节,不是桃花湾的仇人,但吃无妨只要你不怕撑破肚皮;并且总会有人让着敬着劝着,你想不吃都不行。对待那些嘴馋爪子长的不速之客,湾儿里人也多半显得特别宽容,年成好还怕雀儿来叨?但是偷有偷的讲究,“不看爪子长短,就看长不长眼”。偷就偷,但是必须瞒过主人眼睛,一旦主人发现你了吆喝你了,那就得赶紧住手开溜;假如你还要勉强行事照做不误那就叫抢了,性质就变了就跟土匪抢杆差不多了,那就不可饶恕。生桃是不能动的,动了就是成心捣蛋糟蹋东西。还有一条就是公私俩字必须分清,集体的桃子那是王母娘娘御桃园里的长生果子,一根毫毛沾不得的,不然你就吃不了兜着走。
椿儿小时弱,攀不上跟别的伢儿一起厮混,家里没桃树,又没本事偷,馋急了就在别人屁股后头啃人家吃剩的桃核儿,所以他还有个诨名儿叫桃核儿,一直到他娘死那一年幺爷才给他改成现在的名字周椿。
偷吃桃也好,啃桃核儿也好,虽然陋习种种,乡下人却自有高明之处;他们总是把那些坏毛病限制在自我划定的道德界限之内,不让它违了自己良心。“桃花湾里没孬人”成了远近闻名的一块金字招牌,十里八村都佩服和羡慕桃花湾的名声,他们自己也像雀鸟爱惜羽毛一样爱惜桃花湾口碑清名。荣誉像一束光环罩在他们的头上,成为他们自信与骄傲的资本,同时也成为他们自警的一把尺子。
可是到了粮食关那年,湾儿里人就谁也不讲了。
一连几天没领到粮食,野菜也剜不到了,桃花、桃叶全捋光了,有人连桃树皮也用菜刀刮下来,用磨磨用碾子碾,碾碎了和糠做馍和野菜煮汤。上了年纪的人心疼树,都说人是一条命树也是一条命,犯不着挨这千刀万剐,何况桃树皮又苦又涩根本就难咽下。可是饿汉们管不了那么多,别的啥活儿都干不动,刮起树皮来却像被鬼神牵了手脚似的,刺溜刺溜挨个儿下手,转眼间大片桃树都被活剥下皮来。
剥了皮的树干,白亮白亮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