潘白华含笑挥手,要他们起身,这才向那名军官询问道:“你们聚在这里,却是要做什么?”
那军官起身禀道:“潘帅,这里原来是三十年前那个贼将云飞渡的祠堂。这种地方怎么能留?弟兄们正商量着,放一把火把它烧了算了。”
潘白华哦的一声,却道:“我且进去看看。”翻身便下了马。
众军士面面相觑,不知元帅此举,是何用意。
这所祠堂并不大,里面器物摆设也极简单,但仍可看出当年香火极是繁盛。却也未似一般祠堂有塑像供奉,而是挂了一张画像。
这张画笔致挥洒,上面一位年轻将领白马银枪,面容俊美非常,寥寥几笔,风神尽出。单以相貌而论,潘白华平生所见之人,唯有江涉堪能与其相比。
“是这一张……”潘白华不由也怔了一下,他却不是为了画中人,而是为了这张画本身,那笔法实在是太过熟悉,正是他父亲潘意所绘。
他却不知,当年在陈玉辉那里,也留有一张同为潘意所绘的画卷,只是上面却是七人。
后来那张画卷在江涉病逝时被烧毁陪葬。而画卷中的七人,已有六人不在人世。
潘白华又停了片刻,向那张画像深深一拜,转身离去。
“祠堂里的这个人,当年亦是一代名将。你们不可对其无礼。城中若有其他祠堂,一例按此办理。”他又看了一眼那名军官:“你把这道命令,向其他各营传下去。”
那军官不敢违逆,下去传令不提。
他上了马,继续向前缓缓而行。
雨似乎下的大了。
几个小孩子笑叫着从他的马前跑过,一点儿也不在意这个坐在马上,素衣温雅的贵介公子是什么人,也不在乎前几个月中死了多少人,玉京现在的主人又变成了谁。过去三十年中的惊涛骇浪、风雨沉浮,在他们看来,远不如眼前的游戏来得重要。
小孩子总是幸福的。
不知什么地方,隐隐又传来歌女的声音,曲极柔媚:“欢尽夜,别经年,别多欢少奈何天……”
他微一皱眉,此情此景,这一句词真是太合时宜,却也真是不合时宜到了极点!
忽然间,前方遥遥传来一阵琵琶声,雨中听来,分外的清幽绝俗,霎时把那歌女的声音压了下去。潘白华不由心神一畅,催马向前。
前方一座极大的府邸,却像是被火烧过,半边都成了瓦砾,门前数行垂柳燎得一片焦黑,十分苍凉寥落。
门上的牌匾还在,却只剩下了一小半,依稀看得见一个“段”字。
这里原是段克阳生前居住之所,后来段克阳病逝,烈枫遣走仆役,南园搬到烈府,这里也就空了下来。烈军出城激战之前,也知自己并无归来之理。放了一把火,把这里烧了十之六七。
而在门前那几株烧得半焦的垂柳下,端坐一名二十七八年的青年,亦是一身素白,品貌非俗,手中抱一柄琵琶,古雅非常,正是宋别离。
潘白华驻马雨中,侧耳细听。
潘家父子在京城之中,皆是出了名的风雅人物,音律上的造诣自然非凡。他只觉这一曲清幽中别有一种洒脱之意,倜傥fēng_liú,不拘一格。六朝烟水风致,不过如此。
然而细细听来,又并非全为一味闲适不羁,曲调流转,隐隐竟有清冷肃杀之情,只是十分含蓄,哀而不伤,分毫不损其中挥洒之趣。
宋别离虽见有人前来,并不理会,自顾弹奏不止。直待一曲完毕,方才立起身来,却又不是冲着潘白华,而是转向段府门前,深深一拜。
潘白华也不打扰,只等他一拜后起身,方才温文问道:“先生方才雅奏,实在是j-i,ng彩绝伦。在下虽也对音律略知一二,但并未听过此曲,敢问可是先生自家所创么?”
宋别离手抱琵琶,微微颔首,道:“我有一个知交好友,和他相识时间虽短,却是一见如故。此人风采挥洒,实是世间一流人物,我曾答应为他谱写一曲,不想曲谱未完,他竟已过世。故而我在他故居门前弹奏此曲,以谢知音。”
潘白华不由感叹,道:“先生高义,大有昔日古人挂剑遗风。但不知先生如何称呼?”
宋别离见他衣着虽简,却自有一种清华显贵之气,不同凡俗。于是说了自己姓名。潘白华也暗生敬意,道:“原来是宋先生,久闻大名,失敬了。”又道:“宋先生琵琶绝技,名动天下。京城中许多人也十分景仰,不知先生可有意去京城一游?”
他这样一说,宋别离也不免心动,他早知京城之中,颇有几家藏有世间难得一见的古曲珍谱,自己一直心向往之,此时正是个机会。但转念又一想,若到了京城,定然拘束颇多。不如游历天下,多见识一些人物,方能完成好友托付之事。
他定了主意,便道:“我那知交尚有一心愿未了,我此刻却进不得京。”
潘白华闻得此言,也不强求。又和宋别离谈了几句,一勒缰绳,调头离去。方行了几步,忽又想到一事,回首问道:“宋先生,您这一首新曲,却叫做什么名字?”
宋别离也未多想,应口答道:“清明雨。”
刹那间,正是暗红尘霎时雪亮,热春光一片冰凉。
纷飞雨丝飘落,如梦幻泡影,落在潘白华的发上,衣上。素白衣带在风中飞舞不定。半晌,他忽然笑了。
“曲如其人,名是其人。宋先生,我早该想到你的那一位知交是谁的。”
“满堂花醉